close

二00四年底,上班了十年之後,我辭去工作,四處旅行。
這半年來,我從跨國企業的總經理變成Nothing,從名校MBA變成無業遊民。

老友在Messenger上問我:「還適應嗎?」我看著螢幕上的游標閃爍了好久,然後把手放在鍵盤上,慢慢敲下:
「有時困難,有時容易。」

老友在我辭職前就警告我:「你中年辭職,面對未知的未來,難道不害怕?」
我本想跟他扯一些「水到渠成、隨遇而安」的bullshit,但覺得那樣太沒誠意,於是誠實地說:「我當然害怕,我害怕到便秘!」
「那幹嘛還要辭職?」
「因為我已經感覺到自己在走下坡,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我知道。我要在別人還沒注意到時鞠躬下台,把自己整修一番。」
「你有頭銜有薪水,走什麼下坡?年紀一大把了,怎麼還像高中時一樣為賦新詞強說愁?」
「在一種工作模式下久了,發現自己在原地打轉,生命力減弱了,就是走下坡。排不出生命力,比排不出其他東西更可怕!」
「那休個長假不就好了?」
「那只是在下坡路坐下來睡午覺,拖延我去找新路的時間。」

他說我很傻,更增加了我的害怕。為了逃避害怕,我選擇旅行,在美國和大陸跑了兩個月。
我的想法是:這種害怕是上班族的反應模式,我得暫時脫離上班族的環境,才不會糾纏在過去的價值觀中。
有些領悟,必須藉由革命性的改變才能得到。

休個長假,像是游泳池加氯,細菌還是往下累積。
離開職場,像是游泳池換水,也許才能得到透明。

在旅行的兩個月,我健康、快樂、遇上十年前的自己,和短暫的愛情。
回台灣的飛機上,我想:「這兩個月真快樂,然後呢?」
然後我學到「Nothing」,其實要比「Something」困難。

別裝了,我並不是一個清風拂面、無欲則剛的人。我希望我是,因為那比較瀟灑。但可惜我不是。
相反的,兩年MBA的訓練,和十年企業界的經驗,讓我變得極度規律、邏輯、有條理、重分析。

我每天最快樂的事,是在睡前把一早列的「待辦事項清單」一項一項畫掉。
甚至當我在寫浪漫的愛情小說,都把每個人物的食衣住行愛恨情仇畫成圖表。
那些看似一氣呵成的故事,其實是像堆積木般,一段一段排起來的。

我已經從大學時那個「我歌夜徘徊、我舞影凌亂」的文藝青年,變成了「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機器戰警。
我的生活,需要「結構」。

其實不只是我,大部分的台灣人,從小到大都依賴著「結構」。
這裡的「結構」,指的是一種既定的模式、步驟、程序、和規則。

國中時要考高中、高中時要考大學、大學要留學或上班、上班要朝九晚五、上班幾年後要結婚、
結婚幾年後要生小孩、小孩國中要考高中、高中要考大學……就這樣,我們過了一生。

我是「結構」最忠誠的支持者和受益者。從小到大,我遵循結構,沒有真正做過什麼選擇。
求學時有第一志願,上班後有固定作息時間。社會上有制式的人際關係,端午節我轉送別人送我的禮。

結構,給了我發揮潛力的平台。
結構,給了我安全感。

然而當我決定變成「Nothing」的那一天,結構消失了。
當我把健保卡從舊公司轉到自己戶籍地址的那天,我對自己說:「王文華,你現在只能靠自己了。」

Oh my God!我做了什麼傻事?我騙誰啊?我37歲,從沒靠過自己。
縱使一個人在美國的七年,也是靠學校和公司。我,有本錢靠自己嗎?
應該……有吧……旅行的這兩個月,我不是很快樂嗎----白癡!旅行不是常態!
在風光明媚的加州,再怎麼迷失的人都會覺得人生美好!
住在五星級飯店,你哪能體會到現實生活的煎熬?

所以今年四月,當我回到台灣,開始過正常生活時,我知道「Nothing」的考驗才剛要開始。
再也沒有固定的上班時間,再也沒有固定見到的同事或客戶。
再也沒有每晚六點下班前的喜悅,再也沒有周一和周末的差別。
再也沒有一張像盾牌、可以保護自己的名片,再也沒有一塊像龜殼、可以隱藏自己的頭銜。

你要Nothing?This is Nothing!

一開始,我慌了。電話不響了,我也沒理由打給誰。上班時間,你不好意思找有工作的朋友聊天。
過去一天收一百封同事客戶的E-mail,現在一天看一百封垃圾郵件。
過去一天有早午晚三個階段,現在如果晚起只剩下中午到晚上這一大塊時間。
幾個禮拜後我學到:要在這種模式中好好活下去,我要建立自己的「結構」。

沒有「結構」的生活,就像四面沒有牆的家。可以活,但覺得心虛。
如果沒有老闆給我「例行公事」,我必須創造自己的「例行公事」。

不上班了,沒有人催我九點到辦公室,我可以睡到十二點,但那樣豈不是虧了半天?
沒有老闆的日子要活得好,我必須比從前更有紀律。

我沒有把自己逼死,既然要Nothing,沒必要把生活搞得像少林寺。但自然而然地,我比從前更早起。
七、八點醒來,趁渾沌之際運動一小時。跑著跑著也清醒過來,回家沖了涼,感覺像新車一輛。自己弄早餐,吃完了洗碗。
弄好後坐在書桌前,大約早上十點。我打開電腦、手機,開始和世界接觸。
我花半小時,把國內外新聞網站的重點看過、筆記做完。
然後把早上剩下的時間,複習以前在商學院學過、卻忘得一乾二淨的主題:經濟啦、投資啦、行銷啦、媒體啦。
十年來,我第一次有了「學習」的成就感。

中午,我主動約朋友吃飯。有些人接到我的電話很開心,有些人因為我失去了頭銜而不再理我。
It’s OK,我也曾這樣拒絕過別人,但現在悔改還不算太晚。和這些朋友吃飯很輕鬆,因為彼此不再有利害關係。
我不需要討好他而吃相優雅,他接到電話可以隨時離開。感謝上帝,終於有一餐,目的是美食和友誼,而不是累積人脈。

下午,我固定出門,到學校或企業演講,或是開會談未來的計畫。這些行程,維繫我和世界的關係。
人畢竟是群居的動物,多和人接觸,你才不會變得陰陽怪氣。Nothing生活最怕到最後離群索居、顧影自憐。
人得吃,上班生活有固定的人和事,像是吃套餐。雖然難吃,但侍者一道道送到你面前,一定吃得飽。

Nothing生活變成了單點,每一天,你都得花腦筋想要點什麼,有時點得色香味俱全,有時難以下嚥,
但你都得吃下去,而且在別人面前要假裝開心。

演講完回到家,也四、五點了,回回E-mail,就到了「下班」時間。
但這跟上班生活不同的兩點是:
一、你今天沒有收入。二、你能不能有創意和精力,持續地這樣「單點」下去?

沒有收入,是我不鼓勵別人過Nothing生活的原因。
人,某種程度是要靠財或名來肯定自己的價值。再怎麼瀟灑,也很難忍受長期沒有收入、不被關注。
我敢Nothing,因為上班多年,有點積蓄。寫作多年,有點名氣。這些資源讓我不會立刻面臨經濟壓力。

但如果你沒有這些東西,千萬千萬,不要跳入Nothing。

Nothing跟自由一樣,看起來迷人,得到後你卻不知道如何處理。
另外一個問題是:Nothing是可以持續的嗎?我不知道。我也才過了半年,這半年有很多不甘寂寞的時候。

我只能說:Nothing是值得持續的!因為在Nothing中,日子是「一天、一天」地過。
每一天,你要想在食、衣、住、行、育、樂、愛等方面,怎樣才能過得比昨天好。

上班時,日子是一月一月、一季一季、一個頭銜一個頭銜、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過。
因為重複,所以你其實記不清每一天的明確內容。

你只能大概感覺:六月過得怎樣、我當經理時如何、我在那家公司時快不快樂。
這種模糊是幸福的,因為朦朧是一種美。

但在Nothing中,你活得無比清晰,一天一天,你得自負全責,沒有公司讓你搭便車。
Ups and downs,你睡前獨自承受,沒有同事跟你一起驗收。

Nothing看似空虛,其實更加積極。
在Nothing生活中,Anything都可能發生,而你必須隨時ready。

2005年6月,台灣各地下著大雨。星期一早上十一點,坐在窗前無處可去。
我發呆了一分鐘,清醒地感覺到一分鐘的生命離我而去。

朋友出現在Messeneger上,叮噹聲叫醒了我。
「中午一起吃飯吧。你想吃什麼?」

我沒有想法。
我只覺得:肚子餓了、生命餓了,想甩掉綿延不斷的大雨,想為自己的人生單點一些特別而美味的東西。
但若是問我想點些什麼?我還沒想清楚。

「你想吃什麼?」朋友追問。
我用一根指頭、一個一個鍵盤按下: 「Anything。」




心本不生 緣起而生 心本不死 緣滅而死
臨行千里 秋至紅楓 艱辛路程 不由分說

What you really value is what you miss, not what you have.
人真正珍惜的是未得到的,而不是所擁有的
Patience is bitter but its fruit is sweet.
保持耐性是痛苦的,但它的果實是甜美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Hsin-Yi Yang 的頭像
    Hsin-Yi Yang

    Hsin-Yi Yang的部落格

    Hsin-Yi Ya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